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民间文学是口头语言的艺术。不同地方的民间文学,是用不同方言传播的口头语言艺术。大量接触民间文学的人们都知道:无论口头讲述的民间故事,还是口头演唱的民间歌谣,其语言通常不会显得文绉绉,而是通俗活泼,使用大量的方言字词和俗语、谚语;通篇语言贴近生活,具有很强的生活气息,散发着泥土的芬芳。
本文源自文史杂志 2021年1期《文史杂志》(双月刊)创刊于1985年,是由四川省文史研究馆;四川省人民政府参事室主办的文史刊物。《文史杂志》积极评介中华民族五千年的灿烂文明以及优秀文化遗产;向群众进行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普及宣传,进行社会主义与爱国主义的启发教育,包含文学,历史,艺术三个范畴。
用地道的四川方言记录的四川民间文学作品,一方面是四川民间文学地方特色的重要体现,另一方面也积淀了丰厚的历史文化内涵,包含着历史的、民族的、思想的、科学的、宗教的、民俗的等方面丰富多彩的信息。
面对着地方特色十分明显的四川方言,外地人看不懂怎么办?我们要做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为方言做好必要的注释。如此,既可以让具有不同方言背景或基础的人读懂,又不减损民间文学的文化内涵和地方风味。
一、民间文学是四川方言汇集的海洋
让我们先来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情况:由于普通话的全面推广,四川方言总体呈现出向普通话靠拢的趋势。首先表现为,青少年一代,已有不少人部分或全部使用普通话;其次表现为,城市人口中,已有一些人部分或全部使用普通话;再次表现为,前面提到的这两类人即便说四川话时,所使用的方言与传统的四川方言也已明显发生变异。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舍弃了方言中过于生僻、土俗的字词和语言,并将部分方音较重的字,改用与普通话接近的读音来说或读。
比如,传统四川方言中用“?”作声母的那些字,不少的年轻人和城里人都舍弃了原有读音,像“我”不读“?o”而读“wo”,“爱”不读“?ai”而读“ai”,“安”不读“?an”而读“an”,“欧”不读“?ou”而读“ou”。
再如,将四川方言中用声母“j、q、x”与韵母“u”(乌)拼成的字,全部读成与韵母“ü”(鱼)拼成的音,如“局长”“菊花”“歌曲”“冤屈”“继续”“旭日”等,都读“鱼”韵。
除此之外,传统四川方言中类似将“六”读成“lu”、“俗”读成“xu”(乌韵),将“藏”(cang)读成qiang”,将“足”读成“ju”(乌韵),将“拦”读成“luán”等例子很多。而年轻一代和不少的城里人,基本都舍弃了原有读音,改读(说)普通话的声韵。
可以想象,随着时代的不断向前发展,随着人口的一代代更迭,今后的四川人口中和笔下的四川方言将越来越少。
方言的根基在乡村里巷,民间文学的根基也在乡村里巷。采录自乡村里巷的民间文学作品,成为四川方言汇集的海洋;尤其是过去采录的作品——过去采录自上了年龄的讲唱者的作品。通过广泛阅读四川各地的民间文学作品,我们会发现:采录时间越早的作品,方言保留越多一些,反之则少一些;采录自农村的作品,比采录自城区的作品,方言保留更多一些;年龄大的讲唱者讲唱的作品,比年龄小的讲唱者讲唱的作品,方言保留更多一些。
比较可惜的是:四川民间文学作品中记录下来的方言读音比较少。比较幸运的是:四川方言字词及话语在民间文学作品中得到了较好的保存。
尽管四川各地方言之间存在一定差异甚至较大差异,但整个四川方言内部还是有着较大的一致性。因此,四川民间文学作品所使用的方言,大体展现了整个四川方言的基本面貌和特征,体现出四川方言丰富多彩和生动形象的特点。
單就表示身体动作方面,就可以举出很多例子:
铲:用手拍打、抽打,或被风吹打。如“铲你两耳矢”;民歌中有“杨柳就怕风来铲,情哥就怕病来缠。”
搒:读pǎng,碰的意思。如“你不要搒我嘛。”
抽:推的意思。如“快点抽倒起,要倒了。”
揍:塞、堵塞的意思。如“赶快揍起,要冒出来了。”
扚:读diā,用手提的意思。如“轻轻就把它扚起来了。”
奓:读zā,张开的意思。一般用在嘴巴和双腿上。
?:读wèng,掩埋、盖住的意思。
凭:读pēn,凭靠、靠着的意思。如俗语“坐在门口等天黑,凭在床头等天亮。”
?:扛的意思,主要指单肩扛。有一篇故事就叫《?起半截就开跑》。
跍:读gū,蹲的意思。德昌县故事《傻男人和马鹿》里,有“男人还跍在地上站不起来。”
迢:读tiáo,跑的意思。川东地区有这样的民歌:“迢起来像凤摆尾,一对眼睛像灯笼。”
挞:摔打、抽打的意思。如“挞谷子”(使稻谷脱粒的摔打动作)。
跶:摔跤、摔跟斗的意思。如“不小心跶他妈一扑爬。”
抓:读zuá,用脚踢的意思。如“抓他两脚。”
如此等等。再看表示身体部位的方言,也非常多:
克膝头儿:指膝盖。膝,读xī。
连二杆:指小腿。
沟子:指屁股。
胩脚:指两腿之间的部位。胩,读kà。在达州民间的一个叫《看你咋个把书教》的故事里,挑水的妇女还击占自己便宜的教书先生时,这样说:“先生不矮也不高,胩脚鼓起两个包;要是长在嘴巴上,看你咋个把书教。”
二、民间文学中的四川方言,
包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
四川地区在历史上是一个五方移民不断交融发展的地方,形成了丰富复杂的四川方言。除了我们通常所说的四川话以外,还有土广东话(属客家话)、老湖广话(属湘语)等。与此同时,部分藏、彝、羌等民族地区,还使用着与四川话口音接近的、带着浓厚民族特色和地方特色的方言。
四川民间文学作品中使用了大量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方言俗语,使其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气息。这些方言包含着丰厚的历史文化内涵,展示了四川人民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和民俗风情。
山歌好唱口难开,樱桃好吃树难栽。
白米好吃田难种,鲜鱼好吃网难牵。
这是一首在四川各地广为流传的山歌,有的版本第二句唱“林檎好吃树难栽”。单以歌中的“吃”字,在四川不同地方的方言中有不同的读音,从中透露出诸多的历史文化信息。在原川东的合川、江北、邻水、长寿等地,歌中的“吃”被唱作“嘁”(读qī);而在川中内江、资中等地,“吃”又常被唱作“掐”(读qiā)。二者皆是“吃”的意思。据有关专家研究表明:“嘁”和“掐”原本是两湖语言,在元末明初和明末清初几次湖广填四川的移民过程中,被带进了四川,并在一些地方保留到今天。如今,湖北人依然将“吃”说成“嘁”,湖南人则将“吃”说成“掐”。
再看四川人过去爱说的“帽儿头”,在民间文学作品中常有出现,其中也包含着诸多的社会信息。帽儿头指的是装得很满的大碗白米饭,就像帽子的顶一样。著名作家李劼人先生在其小说《大波》第二部第七章里写道:“队长请我们到饭馆子里,每人消缴他三个帽儿头,外搭咸菜二碟,那才安逸哩!”“消缴”,是消受、吃掉的意思;帽儿头,该书原注是这样解释的:“ 四川饭馆里的专门名词。一个帽儿头即是一大碗盛得堆尖尖的白米饭。大约一个帽儿头,可抵两平碗之量。”
为什么过去盛饭要装垒尖尖的帽儿头,而现在一般都不会装得很满呢?这是因为,在《大波》所说的时代,下层人民食不果腹,能够吃上两碗白米饭再加上点咸菜,就算让口腹之欲得到大大的满足了。请看李劼人先生写队长请吃饭都吃的什么吧:“每人消缴他三个帽儿头,外搭咸菜二碟。”接着说“那才安逸哩!”所以,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无论到亲友家作客,还是到饭馆吃饭,人们都很在意端到自己面前的“帽儿头”是不是“垒尖尖”的,压得实不实。从某种角度讲,这都是长期被饿怕了的正常心理反映。
采录自成都市原西城区的《秀才吃帽儿头》,讲的便是到皇城坝赶考的穷秀才们,因吃不起考场伙食而到皇城外的餐馆吃“帽儿头”。餐馆老板看到来的秀才多,就打起了坏主意,将米饭挑抖得很散,一个帽儿头的饭用筷子一压就只有一平碗了。于是引起了纠纷,最后主考大人出面才解决了问题。
我们再来看“啃兔脑壳”这个方言词组,其包含着丰富的饮食文化和民俗文化信息。四川人爱吃兔子,麻辣兔脑壳是成都等地人们特别喜爱的一道美食。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很享受“啃兔脑壳”的愉快过程。当然,“啃兔脑壳”还是一句双关语,一句只有四川人才懂得起的方言,即指接吻之事。
我们再看成都等地流传的儿歌《鸦雀窝》:
鸦鹊窝,板板梭;
陶二姐,做馍馍。
客来了,倒锅;
客走了,揭开锅。
“?”:读kàng,动词,“盖”的意思,将锅盖或其他东西盖下去的动作就叫“?”。儿歌原本是嘲讽陶二姐吝啬抠门的,其实何尝不是那个缺吃少穿年代许多人的一种本能反应呢!换作今天,谁还会吝惜两个馍馍呢?
三、正确注释好四川方言,
是欣赏和传承民间文学的重要基础
采录自各个方言区或方言岛的民间文学作品,里面携带着许许多多的方言词汇或语句。不过,如果听不懂方言,看不懂方言,那么,对民间文学作品的解读、对作品魅力的体验,便会大打折扣;更不用说对民间文学的采录了。清人黄遵宪在《山歌题记》中说:“然山歌每方言设喻,或以作韵,苟不谙土俗,即不知其妙。”
举一首川南民歌《情哥约我去赏月》为例:
初二晚上黑又黑,情哥约我去赏月。
妈妈叫我打火把,我说没得乌梢蛇。
妈的心肠虽然好,儿女心事不明白。
歌词不但情真意切,画面感强,而且用四川话读起来非常押韵,朗朗上口。相反,如果不懂四川方言,用普通话去读,就完全不押韵了,美感顿失。
所以,为方言注音注义,是采录、整理和编纂民间文学作品的重要工作。
通观四川各地的民间文学作品,里面诸多的方言,有的已经做了注释但欠完整或欠准确,有的还没有做出注释。为这些方言补充并完善注释,是更好地保存、欣赏和传承民间文学的题中之义。我们编纂的《民间文学大系·四川卷》便对这些方言做了上述工作,例如——
果子泡:指皮肤上磨出的大泡。果子,形容个头大。
遇缘:碰巧的意思。
倒还:倒过来、反过来的意思。
生起:发生、出现的意思。
架势:使劲的意思。
风风:消息、信息的意思。
一么多:很多的意思。
争账:差账、欠账的意思。
莽起:用力、使劲的意思。
将将好:刚刚好的意思。
煞阁:结束的意思。
担怕:恐怕的意思。
一火镰:一家伙、一下子的意思。
投:折算为、相当于的意思。如“做一天投多少钱呢?”
起坎:找到了着落的意思。
磨肇人:折磨人的意思。
传昂了:昂,读āng,人人都在传说、传得人尽皆知的意思。
遭了:被人算计了的意思。
使劲板:板,动词,扭动的意思。
行实:行,读háng,得行、能干的意思。川东地区有“生蛋母鸡脸蛋红,行时婆娘大不同”的民歌。
估谙:估计、猜测的意思。
阴倒:暗地里、私底下的意思。
迤头:里头的意思。
果子麻搭:不清不楚的意思。
黢黑:又说成黢妈黑,很黑、非常黑的意思。黢,读qū。
背时倒灶:指人走背运,连灶台都倒了。民以食为天,灶台倒了,意味着没有吃的了,真可谓倒霉透顶了。
起窖窖:很多的意思。窖窖:前一个窖,读gào;后一个窖,读gāo。四川吉利唱词中有“金银起窖窖”的句子。有人记录为“告告”,这是错误的,也无法正确解释。
啷门:又记作啷么等,怎么的意思。川南民歌中有“千头万绪心头挂,拿来啷门改疙瘩。”改,同“解”,都读gai,解开的意思。幽默智慧的四川人,还用这两个字的同音关系,创造了歇后语“狗吃粽子——死不改(解)。”以狗喻人,嘲讽其不知道改习性。
四川民间文学作品中,还有一些句末语气词使用非常频繁,带着浓郁的地方特色。比如“噻”“嗦”,都带有感叹加设问的多重语气。举例如“你骂了半天,骂够了噻!?”“硬是懂不起嗦?”1992年,我从大竹县坐长途汽车回成都,刚上车就有一个男子将手伸进我衣袋里到处摸。我问:“你做啥子?”他大声武气地说:“摸包,懂不起嗦!?”
下面,就四川民间文学作品里使用频率特别高、知名度特别大的两个方言字做一番特别说明。
首先是“”字,读pā,形容词,是“软”“软和”的意思,“硬”的反义词。常用的组合词汇有“和”“红苕”“桃子”等等,最著名的组合是“耳朵”,指的是那些凡事都听老婆的话、耳朵早已被老婆揪软了的男人。这样的“耳朵”角色和称呼,在四川人的日常生活中和生活故事里比比皆是。“耳朵”是一群表面怕老婆、实际很快乐的幸福男人。
另有一个“倒”字,在四川话和四川故事中,出现的频率非常高。它一般跟在动词后面,与助词“着”的意思相同,表示动作的持续,如“跟倒(跟着)我走哈”“找张帕子来包倒(包着)”“颇倒(拼着)这条老命不要”。四川有一首家喻户晓的儿歌:“红萝卜,蜜蜜甜,看倒看倒要过年。”其中的“看倒看倒”,就是“看着看着”的意思。我们《民间文学大系·四川卷》编委会也讨论过是否可以用“到”字取代“倒”,注明讀三声;但如果那样,不但失去了四川方言的地方味道,词性和意思都走样了。所以,最后一致同意保留方言“倒”字,添加注释。
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作品的译文中,常常出现一些音译的特殊词汇,这就需要我们做好注释。如彝族故事中,便经常出现“沙伍”(彝语,对丈夫的称呼)、“媳嫫”(彝语,对妻子的称呼)、“兹莫”(头人)等词汇,均需一一做注。像“克智”这样的词汇,更需认真理解后完善注释。“克”即“口”的意思,“智”有“移动”“搬迁”的含义。“克智”一词,译成汉语即“嘴巴的灵活移动和运用”之意。克智,在彝族民间一般俗称“克嘶哈举”或“克格哈查”,即“嬉戏辩嘴”,意为对口词或对说词,是彝族一种传统的二人“斗嘴”的摆谈方式,一人说,一人对,诙谐有趣。这是将历史文化知识以幽默风趣、嬉戏的形式,说唱给听众听,让听众在娱乐中受到教育。
民间文学作品的语言,使用了大量的方言土语,显得单纯质朴,有时甚至显得“粗”“野”。相比之下,作家文学的语言则“细致”“复杂”一些。但“粗”“细”“单纯”“复杂”本身,并不是衡量作品质量好坏、高低的标准。细致是一种美,粗犷也是一种美!这如同四川人喜欢吃细丝的担担面,山西人喜欢吃粗块的刀削面,各有各的嚼头,各有各的风味。如果说作家文学是一种“错彩镂金”的加工美,民间文学则是一种“清水芙蓉”的本色美。
明白了民间文学广泛使用方言,因而显得自然清新、充满泥土芬芳的特点,我们在记录、整理、编纂和传播民间文学作品的过程中,就会自觉地、更好地理解、保留并注释好方言,更好地体现和传达出民间文学作品固有的美学价值和地域特色。如此,也就能为更多的人在将来还能听懂四川方言、看懂四川方言,提供一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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