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10 | 文体相关
一
当书法在当代日益成为展览厅里的书写“竞技”,在展览的参展、获奖之间竭尽心力之时,我们忽然发现书法的“美术化”倾向越来越走向极端。其实,从民国以来,书法一直衰颓不振、寄人篱下,在从个私的“书斋空间”走向公共的“展厅空间”过程中,不断挑战自己的艺术表现的极限,试图能以与美术(绘画)并驾齐驱的视觉艺术魅力自立于展厅,从而获得观众的接受与喜爱,这本来是一个理所当然的选择,也是一个十分明智的选择。只要书法进入展厅,这种选择就不可避免也无须避免从一个书法家抱定一种字帖流派写一辈子毛笔字千篇一律还自诩个人风格,到今天书法家笔下有北碑南帖魏晋风度唐楷宋行秦碣汉碑众美集于一身而且表现游刃有余视觉魅力与风格流派提示繁花似锦,哪个更符合今天观众对展览、对展厅的欣赏要求?显然是后者。没有一个观众愿意去费时费力看一个单调乏味而且作者自说自话的展览,但都愿意去看一个“好看”的展览。好看的标准是什么?第一就是丰富多彩。
既然书法是通过书写行为来达到这种展厅中的“好看”;既然书法家能证明自身价值的就是作品的是否被观众认可也即是观众心目中的“好看”不好看;既然书法家的成功与否即表现为有没有在展厅里参展获奖;那书法家的书写技术大比拼,就是一件很顺理成章、人人趋之若鹜沉迷不已的正常事了。当代30年书法历程中,我们为这新时期做出引导、提示以及通过无数次评审运作,逐渐形成的书法创作“价值观”,就是提高书法的书写技术水平,并尽量使它往经典上靠拢,以此来对作品的成败优劣做出取舍。这当然极为重要。因为技术是任何一门艺术的物质基础平台。在过去,书法与绘画音乐舞蹈戏剧相比,并没有这样高质量的平台古代书法有,但近百年来却显得很乏力。比如在近代,我们的技术平台,是书法家的字(毛笔字)写得好不好,而不是书法艺术技巧表现的好不好;换言之,过去的书法家,比拼的是书写(写毛笔字)技术;而今天的书法家,开始比拼书法的艺术表现(艺术创作的技法、经典承传的技法、表现与表达的技法)。原有的技术于艺术表现有用,则取之;不适用,则弃之写得好不好不重要,但艺术表达好不好却很重要。事实上,艺术表达好的写得也必然会好;但仅仅写得好的却未必艺术表达好。在这两者之间,我们取后者。
能这样做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印刷传播技术的高度发达。在宋元明清时代,写得好与艺术表达好,是基本一致的。在没有图像印刷传播的那个时代,书法家们看不到很多不同的艺术表达,因此个人反复练习的(写毛笔字)技法,约等于包含自己个性的艺术表达,“写得好”与“艺术表达好”是基本一致的。但在民国以降,图像印刷传播通过早期的木版印刷、珂罗版印刷、照片制版、黑白图片到五色七色印刷,再到近5年才大盛的高精度扫描仿真与印刷,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突飞猛进,为书法家们的审美艺术表现(而不是技术型的写毛笔字)提供了从甲骨金文简牍一直到二王颜苏宋元明清几乎所有的经典图像与内容。过去深藏内府和私人秘箧的许多古代名家也不得一见的宝物,今天可以以十几元一册的普及印刷本,同时几十上百册地堆在书法家案上让你自由选用。于是在今天,技术不再是简单的书写;技术更是审美的、被审美统辖的,多元的和多角度的。过去的“书写的技法”、与今天展厅文化时代的“审美表现的技法”,其间在宽窄、高下、大小、优劣等各方面都呈现出极大的反差,品质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在今天“展厅时代”,书法生存的价值,就是具体表现为书写技法的大比拼。区别是在于过去的技法大比拼,是比拼书写毛笔字的技术(即写得好与否);今天的比拼,是比拼对古典经典的艺术表现好不好。两者之间的差别,已经可以感受到强烈的时代变迁了。
二
但书法在当代,只是沉缅于这技巧界面上的问题吗?即使是从写毛笔字的好不好到古典运用表现的好不好,其间品质差距巨大,但这宽窄大小,仍然只是技术范畴的话题。除了这些技术之外,有没有其他一些重要领域让我们忽略了呢?
看一个绘画展,假如不是习作展,则它必定牵涉到一个画什么的问题。画“开国大典”、画“黄河颂”、画“八女投江”、画“峥嵘岁月”、画“占领总统府”、画“愚公移山”、画“流民图”,表达的技法和艺术语言姑且不论,它都是有具体的历史时代内容的;是反映这个时代特有的事件、人物的。即使不论这些“宏大叙事”,那也有吴昌硕一封信札、黄宾虹一份账册、齐白石一页告示、沈尹默一件诗稿、沙孟海一篇文抄这些内容都是极个人化的,但却同样都是此时、此地、此人、此事的。在将来,它们就是文献。大到考证一个时代动荡变迁,小到考证一个人的经历出处行藏甚至柴米油盐衣食住行。观众在展厅里想看到什么?精湛的技巧、高雅的神态,除此之外,观众就无所求了?一个好的展览,应该提供给观众一个复合的、信息多样化的欣赏语境。如果一个展览既提供一流的技法与风格形式;又提供相应的文化语境,能告诉大众这个书法家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今天在下雨,书法家心情有些郁闷;明天参加展览评选,有些评选标准不合用;后天有一次讲课,主旨是什么这样生动有趣的鲜活内容,不也是观众特别想了解、想贴近的吗?事实上,它并不会特别影响我们的审美,影响我们对作品艺术性的追迹与把握;反而会增强这种美学体验,使它更丰富与多样。
但遍观今天的书法展览,30多年来,我们在书法新时期不遗余力地强化它的艺术表现力,并且为此建立了一整套评审机制、建立了一整套理论证明模型、建立了一整套教学传授方法之后,在欣喜于它的有效与获得社会认可的同时,却发现在另一个书写文辞内容的侧面,却产生了明显的疏忽。为了能在形式与技法的艺术表现方面取得优胜,绝大部分书法家沉湎于此、孜孜??、心无旁骛、专心点画,却对书法作品本来(相比于绘画、舞蹈、戏剧等)最容易表现的“内容”(文字、文辞、文史、文献)表现出漫不经心、可有可无的散漫心态来。写苏轼词还是辛弃疾李清照词;写《岳阳楼记》还是《桃花源记》;写李白诗还是白居易诗这些都没有特别的“创作主题”的规定性,顺手拿来即可,只要不写错即行。不仅如此,对古人诗文没有“特定”、“唯一”的规定性;对切合于自己的“此时”、“此地”、“此人”、“此事”的文辞内容,更是不屑于动脑筋对付,以免费时费力,又于展览厅里的形式技巧大比拼夺优取胜毫无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