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10 | 文学史论文
理想的小说不仅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叙述和语言上形成了成熟的风格,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美学品格,包含了丰富的文化诗学,而且,不能忽视的是,小说必然可以给人以形而上的哲学思考,这是美学意义上最高的小说境界。那么,苏童作为当今文坛重要的小说家,他是如何思考这个世界,他在自己的小说中表达了怎样的哲学内涵呢?苏童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但他的故事不以情节取胜,在他的小说中最打动人的是对个体生命的思考,对历史幽密的探寻。苏童一直是一个关注人性的作家,但他的大部分小说书写的却是与生俱来的人性缺失。在他的生命哲学中,人性的晦暗不随时间和历史的变迁而变化,展示的是人性深处积淀的惰性和丑恶,并通过“人性之恶”,表达了对人性的悲观和绝望。在苏童那里,生命过程充满了种种苦难、不测、难以逃脱的悲剧宿命,人在本质上是孤独的,生存本身荒诞而虚无,理想和现实永远背离,青春是无法弥合的伤痛。而苦难的生命历程既无法逃离也无法救赎,唯有死亡是生命的最后归宿。
一、与生俱来的人性缺失
“性善论”和“性恶论”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两种主要的人性学说,然而,不管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人性都在自身的成长经历和外在的环境影响下不断变化。尤其是在新文学以来的现代叙述中,人性的变化是启蒙现代性的重要诉求之一,五四文学的个性启蒙是期望西方的“自由”“、民主”“、科学”的现代思想把人们从封建思想的牢笼里解放出来,个性解放和人性自由成为五四思潮的标示。五四时代进化论的思想也认为人是不断进步的、人性向善发展。在鲁迅的笔下,他期待如若有革命,像阿Q一样的民众是会觉醒并投入到革命中去的,而青年总是比老年进步。这样的启蒙的进化论思潮影响了五四一代的精英知识分子们。30年代以来的左翼文学则期待了人在革命中走向成熟,接收革命的洗礼并塑造坚强、刚毅的人性。当代文学中经典的红色叙事是典型的“成长小说”,人性在时间的流程中不断变化,趋于完善。
因此,在20世纪文学的主流叙述中,人性与成长环境、历史际遇密切相关。
但在苏童的小说中,人性却和历史进化无关,和时间变迁、空间转换无关,在少年、青年、老年的生命的自然流程中,不变的是人性的灰暗和颓废。苏童拒绝鲁迅式的启蒙期许,后期鲁迅虽然明明知道人类改良的无望,但他依然在绝望中前行,“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1]177这是鲁迅反抗绝望的生存哲学。苏童对人性也是失望的,但他既不反抗人性的沦落也不批判人性的黑暗,只是以一种超然的眼光看待他小说中的芸芸众生,记录他们的喜怒哀乐。在“香椿树街”系列小说中,《城北地带》写了一群少年们的成长,他们内心的暴力和无名的欲望,他们对自我生活和对他人生活的毁灭,但他们的心灵和性情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成熟,“成长的未完成”也预示了人性的停滞。《刺青时代》中,幼年时代的悲惨经历和少年时代的暴力梦想摧毁了少年小拐,他成了一个古怪而阴郁的少年。在“枫杨树”系列中,“我”的祖父陈宝年、疯疯傻傻的幺叔、逃跑的陈三麦等在小说中都没有性格的变化。也就是说在苏童跨越了时间长度的叙事中,人性是基本不变的。甚至在不同的历史时段,人性也仍然是历史的轮回,单不说《妇女生活》中娴、芝、箫三代女性重复着同样的悲剧命运,虽然三个女性跨越了三个时代,但她们的人性弱点却一脉相承。《妻妾成群》中旧时代的颂莲们在陈府大院里的互相争宠和《另一种妇女生活》中新时代里顾雅仙们的明争暗斗也是殊途同归,流逝的只是时间本身,而不变的却是人性的晦暗。如果说现代性叙事强调的是历史进程中人的变化,以及宏大历史对个体生命的塑造和规约,那么,苏童的小说提供的则是人性的“不变”,人性深处那些不随时间改变的积淀和惰性。
既然在苏童那里,人性是不受历史进化影响的,人性是生来如此不会改变的,那么,苏童赋予他小说中的人物的人性内涵又是什么?说到底,苏童是个“性恶论”者,在他的小说中,人性之恶是贯穿了大部分小说的主题。但如果说人性之恶古来有之,那么面对人性的态度则有很大的不同。在批判现实主义者那里,作家面对人性之恶的现状痛心疾首,苦苦探询着改变人性的方法。
在自然主义者那里,文学的责任在于忠实地记述这种人性的现状,所谓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在存在主义者那里,面对人性的困境和悖论,作家们揭示的是生存本身的荒谬。而对苏童来说,人性之恶是生来如此的,人性的丑恶、卑贱、人心的冷酷、人与人的疏离是人性的本质性存在。在《1934年的逃亡》中,祖父陈宝年逃亡到城市过着淫荡糜烂的生活,全然不顾老家妻子儿女的死活。大伯狗崽在自己藏铜板的铁盒子丢失后,把幼小的弟弟妹妹吊起来暴打。
祖母蒋氏一生在苦难的命运中挣扎,但她同样借机打掉了环子的孩子。《妻妾成群》中,为了争宠,二太太如云不仅暗算颂莲,而且直接把三太太梅珊送上了死路。而颂莲对雁儿的惩罚也让人胆寒。《罂粟之家》中,老地主刘老侠在他弟弟弥留之际买走了他的墓地,沉草亲手杀了哥哥白痴演义,农村无产者陈茂在当上农会主席后强暴了美艳的刘素子。而苏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米》是人性之恶的一个典型文本,在《米》的人世风景中,人性的阴暗残忍、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敌对,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兄妹之间、情妇情夫之间的卑琐丑恶达到了极致,人与人之间相互厌恶和仇视、相互残害和憎恨让人触目惊心。苏童通过人性之恶的展示表达了对人性的怀疑,对人性的悲观和绝望。
在先锋作家中,残雪、余华、苏童都写到人性之恶,但苏童并不像残雪对人性彻底的绝望,即使人性的一点微光也受到质疑和嘲弄,也不像余华面对人性之恶的冷漠、冷静的叙述和极力渲染,使“人性之恶”在他那里成为一种的观念性的存在。不管是残雪还是余华,他们都拒绝深入人物的内心深处进行心灵探询,拒绝探寻人的善的存在的可能性。但在苏童前期小说中,虽然人性之恶是一个不变的主题,但他也写了人性的一点点温暖,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即使像五龙这样的人性之“恶”的集大成者,苏童也赋予他内心的悲伤,“我对他是抱有同情的,在把他塑造成恶棍的同时,我觉得他是一个被玷污的人,是一个内心充满悲伤的恶棍。”所以,虽然在五龙的身上集中了人性恶的因素,但五龙同时也是一个被伤害的人,他从被大水淹没的枫杨树家乡逃向城市首先遭遇到码头帮人的欺凌,如果说饥俄带给五龙的是刻骨铭心的伤害,城市的淫荡对他来说是另一种压迫和欺凌。在城市里,虽然五龙最终拥有了一切,可城市给他的恐慌和恐惧却像梦魇一样永远缠绕着他,他常常在恍惚中看到被大水淹没的枫杨树家乡,到处是悲恸哀鸣之声,在城市的土地上,他常常觉得自己仍然在那列逃荒的火车上,永远都在颠簸流浪的途中。所以,在苏童的小说中,他写了人性之恶,人性的顽劣、卑微和暴虐,但他同时也写了生命的艰难和无望的挣扎。虽然人性之恶是苏童前期小说的哲学基础,但他的人性之“恶”中却仍然包含了对人本身的悲悯,如同对五龙一样的恶棍,你可以痛恨、惊诧于他的恶,但同时又对他的挣扎充满了悲悯。苏童对人性是失望的,但他同时也悲悯地注视着他小说中的人物,不诅咒、不抗议、不作价值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