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10 | 语言文化
今天是中国变化发生最多最快的一个历史时期,然而有意思的是,在一个什么都会发生变化的时代里,却总有某些东西至今还会被某些人固守着。在这些仍被坚持的东西中,就包括我们从“经典文学时代”那里所继承过来的文学观,即我们在经典文学历史过程中所形成的关于文学的“经典理解”或“经典看法”。这种经典的“理解”、“看法”,本文将其命名为“经典文学观”或“经典文学观念”。
如果比照当今的社会流行语来讲,这种固守或可称为是一种“坚持”或“守望”。按照理想主义的说法,甚至可以称其为“美丽的坚持”。若是从“文学信仰”的角度看,我们或许还应当称其为“悲壮的固守”。不过真正的问题在于:社会已经变化了,历史已经变化了,我们为什么还一定要如此的固守,一定要如此的悲壮?难道我们关于文学的认识一定要“亘古不变”吗?历史上,人类原本就没有今天意义上的“什么是文学”的“文学问题”人类关于文学这一现象的相关范畴性认识,是从距离我们最近的历史中产生的。在西方,从古希腊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那里开始,最早的文学类概念只有“诗”。在柏拉图的许多“对话”篇中,他的确经常谈到被我们后人称之为“文学”的那一类东西。但是,柏拉图只是在“诗”的名义下进行的,而没有说过(哪怕是轻轻地说过)“文学”这个概念。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在古希腊,柏拉图其实是不知道在他的后人那里,有一个叫“文学”的范畴会被“制造”出来。他所知道的只是:在古希腊时代的人类社会现实生活之中,有一种用语言来对生活进行多样模拟的表达人们精神需要的东西。①而这种东西在当时,多被人们称为悲剧、喜剧。当然,这种“剧”也可以叫做诗。同样,亚里士多德也不清楚。否则,他就不会写出一本叫做《诗学》的著作。相同的情况,在古罗马人那里依然存在。与亚里士多德相类似,贺拉斯的《诗艺》也谈及了希腊和罗马时代的所有戏剧和诗歌样式。他不仅谈到了演员的表演,谈到了舞台美术,同时还谈到了剧本的创作、诗的语言和美的问题。就是在中世纪的基督教神学的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以及后来的布瓦洛、维柯、席勒那里,他们所讨论的对象也都是“诗”或者“诗艺”。英国文论家彼得•威德森在他的《现代西方文学观念简史》中,就用了“‘文学’曾经是什么?”来作为第2章和第3章的主标题。他直截了当地指出,在西方,“文学”这个概念与“诗”或“诗艺”这个概念比较起来,不仅要晚出很多,而且,也多义得多。例如他说道:“一个事实,这就是早在欧洲语言里第一次出现‘文学’这个词之前,‘文学’(小写的)已经出现在了许多民族语言中了,也拥有了许许多多的样式。”②我们今天所用的“文学”这一范畴概念,在欧洲过去的历史中,实际上是被人们在多种意义层面上使用的。
根据彼得•威德森的文献研究分析,“文学”这个词进入英语的真正时间,可能是在14世纪的后期。而嗣后,对这个词的使用(理解)则有几种。最早的一种是把文学当成学问来理解。
彼得•威德森说:“当时的‘文学’(literature)与现代的‘学问’(literary)在意义上是一致的……”[1]33与此类似的看法,在后来的历史里也依然存在。比如像布克尔(Buckle)在1857年时也还认为:“文学,在它处于健康而不受外力压迫的状态时,它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一个国家的有关知识被记载于其中的形式。”[1]35而“到了18世纪末,情况有了变化,这个词获得了《牛津英语词典》所说的第二层意义,即专业或学识领域。在约翰逊的《考利的生活》(1779)里,考利原来的传记作家斯普拉特主教被描述成这样:‘他是一个怀有丰富想象和卓越语言能力的作者,所以值得将他置于文学领域的前列。’”[1]33“在18、19世纪之交,伊萨克•狄斯累利(lssacDlsraeli)的话语被《牛津英语词典》所引用:‘文学,与我们同在,但却是独立的,不需要庇护,也不倚赖与别人结盟’。”对于这段话的理解,彼得•威德森解释说:“在这里,文学再一次被认为是一种生产任何类型作品的事务”。[1]33时间走到差不多19世纪下半叶的时候,“一个充分审美化了的、大写的‘文学’概念已经流行起来。……可以这样说,小写的文学是在批评之外而独立存在的,然而大写的‘文学’却完全是由批评创造出来的”。[1]38我在这里反反复复地描述欧洲历史上的“文学”观念的情形,主要是为了说明一点:在欧洲的历史过程中,我们今天所称道的“文学”其实只是一个“历史上的过客”而已。
除了欧洲历史上的“文学”的认知演变外,相类的情况在中国同样存在。与欧洲历史情况的不同之处在于:在中国古典时代里,“文学”的范畴概念其实是早已存在的。例如,孔子就将“文学”列入了“孔门四科”之中。《论语•先进篇》曾讲到:“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这里的“文学”,指的是“文章博学”。这个“文学”既包涵了“文章”,也与知识相关联。③在战国后期的法家人物韩非那里,“文学”的理解似乎与柏拉图对诗和诗人的认识相近。他在《韩非子•六反篇》里说过:“畏死难,降北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贵生之士;学道立方,离法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学之士;游居厚养,牟食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有能之士;语曲牟知,伪诈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辨智之士;行剑攻杀,暴?⒅?褚?而世尊之曰?勇之士;活贼匿奸,当死之民也,而世尊之曰任誉之士。
此六民者,世之所誉也。”很明显,韩非是把“文学”(即孔学中的那个“文学”)当成了夸夸其谈、自以为是言行(学道立方)的替代概念。李斯对“文学”的认知,与韩非基本上一样。①《吕氏春秋•荡兵》中也说:“今世之以偃兵疾说者,终身用兵而不自知悖,故说虽??,谈虽辨,文学虽博,犹不见听。”很明显,“文学”在这里的用法与《论语》的说法一样。再后来,“文学”一词还引申为有学问的人(儒生),②并进一步引申为学校等教育(习儒)场所。③事实上,直到晚清黄遵宪、梁启超倡导“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的时候,从我们今天的角度来认识和理解的那个“文学”观念也还未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