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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电影的艺术表达和文化批判

2021-4-10 | 电影电视

 

福柯在1967年写了一篇重要的文章《另一空间》(Desespacesautres),也有翻译作“异域”或“异质空间”,福柯在文中对此有一注解,即他发明了一个与“乌托邦”(utopie)不同的新词“异托邦”(hétérotopise)。和乌托邦在世界上并不真实存在不同,“异托邦”是实际存在的,但对它的理解要借助于想象力。福柯还阐述了“异托邦”的六个特征:“第一,世界上不存在一种文化,多元文化的情形就是‘异托邦’;第二,在同一民族或不同民族中,不同时代所处的每一个相对不变的社会就是一个‘异托邦’,因为从另一个社会的眼光看,这个社会发生作用的形式是完全不同的;第三,‘异托邦’还指这样的情形:在一个单独的真实位置或场所同时并立安排几个似乎并不相容的空间和场所;第四,‘异托邦’与时间的关系:因为时间与空间是对称而不可分的要素。‘异托邦’在隔离空间的同时也把时间隔离开来;第五,各种不同的‘异托邦’自身是一个既开放又封闭的系统,两个‘异托邦’之间既是隔离的又是互相渗透的;第六,‘异托邦’是空间的两极,一方面它创造出一个虚幻的空间,但另一方面,这个最虚幻的空间揭示最真实的空间。”①福柯的“异托邦”理论,给当代电影批评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方法,也为我们进入贾樟柯电影空间提供了一把钥匙。

 

一、作为家园的小城镇

 

台湾著名导演侯孝贤曾经说:“电影是一种乡愁。”他用自己的摄影机拍摄了多部表达自己乡关之思的影片。在现代艺术意义上,乡愁已不仅是怀念地理位置上的家乡,更多地是指怀念某种记忆中的“精神家园”。现代生活的快节奏和变动不居,使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难免产生一种漂泊无依、无家可归的怀旧情绪,这是一种现代性乡愁,也是一种文化乡愁。它反映了理想和现实的反差,它是对乡土与生俱来的一种忧患意识,它也是现代人类努力追求进步和完美社会的同时投向过去的一抹依依不舍的余光。

 

1993年,贾樟柯考入北京电影学院电影理论专业学习。贾樟柯曾谈起大学期间一次春节回家的经历给自己的触动,“春节期间,每天都有许多我小时候的同学、朋友到我家里来串门、聊天……在谈话中间,我突然感到大家好像都生活在某种困境里。”“再到街上一走,各种感受更深了。在我老家的县城边上有一个所谓的‘开发区’,叫‘汾阳市场’,那个地方以前都是卖点衣服什么的。可是这次回来一看,全变成了歌厅!……”②显然,伴随着中国现代化的进程,哪怕是处于政治和经济末梢的小地方一如贾樟柯的故乡山西汾阳这样的小县城也不可避免地跟着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其实汾阳也是中国小县城的一个代表。在中国,除了北京、上海等几个大城市如贾樟柯说的是中国的“盆景”外,大部分地方都是和汾阳差不多的小县城。所以有人说贾樟柯“发现”了中国的小县城,这种发现既是一种良心的发现,也是一个电影人独特的电影眼。20世纪80年代之后,中国社会经历的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社会和文化变迁,像汾阳这样的中国大部分小县城的空间重构正在开始,满大街旧墙上写的醒目的“拆”字是标志。物是人非、世态变幻、漂泊无据等感触引发的乡愁可以说是文化乡愁,或说是一种现代性焦虑。焦虑的根源就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和归属。

 

“哲学就是怀着乡愁寻找家园。”哲学意义上的家园不仅仅是生之所在,更是精神上的归属。生存的理由和生命的归属是哲学的两个永恒母题。1996年,还在电影学院学习的贾樟柯拍摄了自己第一部故事短片《小山回家》(50分钟),拍摄地点是在北京。但从片名看,“回家”一词已带有浓厚的乡愁意味,但是“回家”只能说是最初层次的乡愁。1998年贾樟柯回到老家山西汾阳,拍摄了电影《小武》(107分钟),在这里乡愁已经递进为文化认同和身份认同感。这部类自传性质的电影,有着浓厚的寻找认同意识。其实,身处全球化时代的每个人无时不在寻求自我认同:远离家乡的游子在异乡会寻找故乡旧人,回到家乡也会寻找逝去的回忆。因为无论时空如何变幻,我们每个人都不会忘记自己来时的路。影片依然延续了《小山回家》的纪实拍摄手法,将摄影机扛到了大街上,以非职业演员演绎了一个小县城的小偷“存在意义上虚无的生命流程”③。

 

影片《小武》的开头、站在公路边等车的小武背后的空间呈现是:“初春的田野里有一层淡淡的薄绿。远处寸草不生的山坡下是村办炼铁厂的全景,两座高大的烟囱仔冒着浓厚的烟雾。”④在这里完全不是中国传统的美好田园风光,高大的烟囱冒着的浓厚的烟雾喻示这是一个处于前现代化的混浊的城市边缘,加上画外音配的是当下娱乐明星赵本山的小品,这个边缘的乡村空间可说是一个充斥着传统、现代和通俗娱乐的混合体,也是福柯所说的多元文化交汇的“异托邦。”在这样的乡土难以寄托乡土中国的美好回忆。《任逍遥》中贾樟柯首先以影像和声音出色地构筑了一个在现代化进程中奋力赶上但又步履维艰的北方工业城市大同。在这个城市中,街道两旁广告林立,路上车水马龙,新的高速公路正在修建,商业促销活动繁荣;另一方面,纺织厂等牵动着千万职工的夕阳工业正在遭遇困难,下岗工人家中简陋的陈设与街头和舞厅的豪华形成对比。脱离学校而又没有职业的少年终日在街头游荡,冷漠地观看世态。这种反差极大的社会图景正是后现代文化表达中着力刻画的一种分裂和矛盾的当下状态。《任逍遥》里,还有多处斌斌或小济骑着摩托在城市边缘奔驰的场景,所到之处,有高大如魅影的烟囱,载重卡车行驶的公路,矿区破敝的楼房,修葺中的高速公路,一切都罩在灰蒙蒙的雾霭之中。

 

在贾樟柯的电影里,故乡已经成为福柯所说的“异托邦”,原来的乡土田园已经因现代性元素的侵入而面目全非。工业化的大烟囱使原来的青山变色、绿水变质,各种车辆驶过时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人们因为贫穷纷纷逃离了祖辈固守多年的家园,中国人固有的精神家园已经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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