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9 | 现代小说论文
一、苦难生活中人的伴侣———人兽亲善关系的佐证
作者在作品中塑造的第二类动物是以苦难中人的伴侣的形象出现的。这些动物主要有《永别了,古利萨雷》中的骏马古利萨雷,《花狗崖》中的小蓝鼠,《白轮船》中的母鹿,《布兰雷小站》中的阿克玛雅和卡拉纳尔,《崩塌的山岳》中的燕子和狗等。这些动物身上闪烁着人性的温情,它们在人处于悲伤、无助、绝望或灾难即将来临的时候给予他们安慰、帮助或警示,表现出动物本性中诸如温存、忠诚、善良、勇敢和坚强等良好特质。
古利萨雷一生都随主人公塔纳巴伊荣辱沉浮,它的一生也成了塔纳巴伊不幸人生的真实写照.可以说,在这部作品中,人既是马,马也成了人。当“穿皮大衣的新牧主”来调查羊羔成批死亡的所谓原因时,绝望中的塔纳巴伊扬起草叉欲收拾骑在古利萨雷身上的那个凶相毕露的人时,他在问“为什么它的头老是那么哆哆嗦嗦地晃来晃去……为什么它圆瞪瞪的眼睛那么慌乱,那么吓人地在他的眼前闪动”。他不知道,他的举动给邪恶自私的新牧主搭建了整治他的平台,饱受屈辱的马是在提醒昔日的主人和朋友:灾难即将来临。当他被开除党籍,心情糟透了的时候,古利萨雷看着他,“来回倒换着前踢,一对乌黑的眼睛平静地、信赖地望着他”。他抱马而泣,寻求慰藉。多年之后,当他再遇遭人遗弃、羸弱不堪的古利萨雷时,他的心都疼得揪在了一起。从此,老人和老马相互照料着,走过被人遗忘的岁月。塔纳巴伊和古利萨雷堪称患难之交,诀别时,他对马的告别辞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你是一匹伟大的马,古利萨雷。你是我的朋友……你带走了我最美好的时光,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死去,……你清脆的马蹄声,对我来说,永远是一支心爱的歌……”一声“永别了,古利萨雷!”包含了老人怎样的不舍与哀思。《花狗崖》中的小蓝鼠尽管只是男孩基里斯克病中幻化出的一个精灵,但在三位族里长者为了节省维系生命的淡水而纷纷投海之后,他独自一人置身于茫茫大海,被大雾、孤独、恐惧和死亡包围的时候,“使人感到凉爽,轻如空气,像中午森林里小河上吹过的清风”的小蓝鼠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念,“成为他的希望和忍耐干渴的符咒”对小蓝鼠的哀求和召唤最后把他送回了温馨的花狗崖。可以说,除了爷爷、叔叔、爸爸的爱之外,是可爱善良的小蓝鼠带领基里斯克完成了自己的生死和成长之旅。《白轮船》中爷爷和孙子“小男孩”的世界虽凄苦而乏味,但也不失温情和希望。那份温情和希望主要源自传说中的长角母鹿的故事。鹿群在现实生活中的忽然出现,让苦难中的爷孙俩感到了些许幸福,就连木讷的莫蒙也在想:忽然变得幸福起来,并且带给别人幸福,倒也不难!男孩在亲眼目睹了野兽般的姨父羞辱爷爷后,气得透不过气来,他跑到他亲爱的石头朋友中,嚎啕大哭。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真正的鹿,活的。”看到长角母鹿“注意地、安详地盯着他看”母鹿妈妈彼时彼刻的注视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生活中母爱的缺失,为他提供了一堵遮挡现实生活中种种丑陋和无情的墙。正如朱宝荣所说:“很难想象,除了长角鹿妈妈,没有任何其他动物能更好地承载小男孩孤寂而又丰富的心灵的全部善良和美好”。《布兰雷小站》中,骆驼家族一直是草原人民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伴侣,因为“周围只有骆驼群和一望无际的草原!”除了白头母骆驼阿克玛雅,没有谁能更好地担当起陪护母亲乃曼•阿娜完成她到荒无人烟的大草原寻找儿子的夙愿。因为,“这是她的希望和伴侣”。卡拉纳尔更是主人公叶基格战胜苦难生活,追求正义、挑战邪恶、捍卫友情和真理的力量源泉,是它让叶基格正确认识了自己的情感,使自己和他所爱的两个女人免于道德的审判。也是它陪伴叶基格跋涉一天护送老友卡赞加布的遗体到他最后安息的地方。在《崩塌的山岳》中,如果主人公萨曼钦能够领会燕子和狗的预警,灾难或许可以避免。当萨曼钦叔侄二人在商谈协助外国人射杀剑雪豹的计划时,一对燕子几度飞进屋子,在他们头顶盘旋。“它们几乎紧贴着玻璃悬在空中,持续地厉声尖叫,像是在用自己不可思议的行为顽强地努力告知人们,或者警告他们什么事,争取他们明白”。当他被欲绑架外国客人的同学塔什坦阿富汗等人胁迫与他们合作时,狗一反常态地狂叫起来,两只燕子也再次“不安地啾啾叫着在天花板下面盘旋”。遗憾的是,身为人类朋友的燕子和狗虽努力了,却没能拯救剑雪豹和人类于危难之中。
艾氏在其作品中塑造了这些与人类相濡以沫的动物形象,展现了人与动物携手走过苦难和艰辛的温情画面,佐证了人与动物的亲善关系,从而表达了应该把道德对象的范围从人和社会的领域扩展到生命和自然界的生态伦理思想。作者曾经这样说过:“人很早就在考虑这样一个永恒的问题———保护周围世界的财富和美丽!……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自己在长角鹿妈妈———也就是在大自然面前,在万物之母面前的神圣职责。……因为母亲以她的胸膛哺育了我们大家”。
二、人类欲望的宣泄对象———生存竞争中的弱者
自文艺复兴以来,在“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影响下,人类视人之外的事物为手段,把自然视为获取自身利益的工具,为了满足自身不断膨胀的欲望,人置长角母鹿妈妈的恩情于不顾,摒弃与自然万物的手足亲情,开始对自然界进行疯狂的掠夺和索取。艾氏在其作品中塑造的另一类动物形象就是人类无尽欲望的宣泄对象,在生存竞争中,它们处于弱势地位。这类动物形象主要有《白轮船》中的长角鹿,《崩塌的山岳》中的剑雪豹,《死刑台》中的草原狼阿克巴拉夫妇等。
在《白轮船》中,护林所所长阿洛斯古尔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霸,他时常殴打欺凌没有为他生育孩子的妻子,侮辱善良的岳父莫蒙爷爷。为了品尝野味,更主要的是为了折磨制服违抗他的莫蒙老人,他竟然强迫老人亲自端起枪射杀神圣的长角母鹿,并当着他的面吃鹿肉,劈鹿头。作者对他劈鹿头时的疯狂做了如下描写:“鹿头从木墩上滚下来,阿洛斯古尔就在地上劈它。鹿头跳到了旁边,他就又拿着斧头跟着劈。……‘你这畜生!你竟敢这样!’他口吐白沫,用靴子踢着鹿头。‘如果我制服不了你,我就不是我了’。他挥舞着斧头,鹿头骨裂开了……他咆哮着说‘再硬的头我也能打碎!再硬的角我也能折断。他对着无辜的鹿头大肆发泄着他的怨毒、仇恨的情绪”。在这里,长角鹿替代处于弱势地位的莫蒙爷爷和孙子成了恶人宣泄欲望和仇恨的对象,只因为鹿曾是他们苦难生活中唯一的慰藉和希望。
《崩塌的山岳》中的剑雪豹本是大山中的精灵,守护着吉尔吉斯人心中永恒的新娘,也守护着他们民族灵魂中那不倒的山岳。可是在市场经济和经济全球化的诱惑下,贫穷的吉尔吉斯人也想力争在这场世界经济盛宴中分得一杯羹。他们成立了狩猎公司,邀请外国人进山猎杀经济价值极高的剑雪豹。在金钱的诱惑下,在快速致富的欲望驱使下,以塔什坦阿富汗为首的人铤而走险,欲绑架外国客人,勒索高额赎金,最后致使剑雪豹和自己的同学无谓地死在山洞里。人的欲望阻止了剑雪豹归隐山中的愿望,也摧毁了世代屹立于人们心中的那座美丽而巍峨的山岳。
《死刑台》中草原狼阿克巴拉夫妇的悲惨一生见证了人类欲望的无限膨胀。它们成了这种欲望的受害者,乃至牺牲品。莫尤库姆大草原本是各种动物世代栖息的家园,阿克巴拉夫妇与被追逐者“共同构成残酷生态平衡中的一环……狼群按上帝的旨意去获取自己应得的一份”。可是,随着科技的进步和发展,人类开始踏进这片本属于动物的地盘。“开荒播种的面积逐年激增……人类源源不断地闯入,携带着越来越新式的技术设施,坐着大车,乘着汽车,带上无线电联络工具和食用淡水深入每个沙漠和半沙漠地带……”,“汽车、直升飞机、速射步枪一起上阵,于是莫尤库姆草原的生活便被搅得天翻地覆底朝天了……”,阿克巴拉的头胎狼崽在州管理委员会掷地有声的“一定完成(上缴肉类)计划”的承诺中丧生。大规模的围猎活动迫使荒原诸神献出了血腥的贡品,在羚羊尸山不断增高的同时,草原狼失去了孩子,“身后又是归不得的老巢,因为如今有人在那个地方……”,它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阿尔塔什湖滨的芦苇丛中,奋力争得了属于自己的一块地盘,并又生了五个狼崽。可为了短缺的原料,人类要把专线铁路修到露天采矿场去,为此,所有的芦苇必须烧掉。正如作者告诉我们的,“在这种情况下,芦苇又怎能挡住人的去路。为了取得短缺的原料,人类可以把地球象挖一个南瓜似地挖开”。在熊熊大火中,世代居住在芦苇丛中的动物吓得东奔西窜,阿克巴拉的第二窝狼崽也为此丧生。这次它们不得不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伊塞克—库尔盆地,为繁衍后代做出了最后一次绝望的努力———生下了四个狼崽。可它们的悲剧并没有就此结束,酒鬼阿扎尔拜乘阿克巴拉夫妇外出觅食的间隙掏了狼窝,把狼崽换酒喝了。它们夫妇在讨要狼崽的坚持中先后死在了人端起的枪口下。
不管是温顺而慈祥的长角鹿,善良而勇敢的阿克巴拉,还是有着“高山之王”美誉的剑雪豹,它们都无法抵御人类奔泻的欲望给它们带来的灾难,最后都成了人类恶的牺牲品。它们的生命结束了,可它们的悲剧仍在延续。只要人类在,只要人类的欲望没有止境,剑雪豹和阿克巴拉式的悲剧就不可能结束。类似狼群的悲剧必将在其他动植物群体身上重演;它们延续的悲剧也最终将会蔓延到人群中,波斯顿开枪打死阿扎尔拜就是最好的例证。纳什在《大自然的权利》一书中这样告知世人:地球上的植被还在被大面积地撕毁,它的肌体还在被成片地掏空;河流正在变得浑浊不堪,湖面上漂着死亡的阴影;我们那些不会说话的动物伙伴正在荒凉的大地上呻吟,在腐臭的污水中挣扎;植物正在浓烟滚滚的天空下枯萎,在污浊的空气中瑟瑟发抖;每天仍有140个物种从我们的生命大家庭中消失。
现代生态学表明,自然界是由动物和植物、土壤和水等构成的生命共同体,人只是这个共同体的一个成员。因此,不管是狼群还是羚羊,不管是岩石还是芦苇,它们都是人类的同伴,我们没有理由不同情和善待它们,忠诚于大自然这个共同体本身是人类的职责,也是一种善的体现。
三、美好“人性”的体现者———人类“兽性”的对应者
在塑造众多“兽性化”人物的同时,作者还塑造了一类“人性化”的动物,并使二者形成对应,暴露人类身上的弱点乃至邪恶,彰显动物身上的美好特质,从而告诉人们:动物完全有资格与人类一起居住在这个地球上。这类动物主要有前文提到过的长角鹿母、骏马古利萨雷、剑雪豹和阿克巴拉等。
不管是传说中的长角鹿母还是现实中忽然出现的长角鹿群,它们都是善良而美好的化身,时刻温暖着苦难中的莫蒙爷孙俩。传说中的鹿母在人们打死她的双生子之后摈弃前嫌,收养了布古族仅存的两个孩子,并护佑他们成长,结婚生子,护佑他们整个族类的繁荣。现实中鹿母对小男孩那专注而安详的凝视给了他无尽的快乐和安慰,鹿母也成了他摆脱苦难的唯一指望。他渴望着鹿母能像传说中的那样,角上挂一只摇篮送来,让姨父姨母生个孩子,别让爷爷哭,为此他将爱所有的人,也将爱恶霸姨父。鹿母的善良和大爱已在小男孩身上延续,闪现着人性的光芒。而与鹿母身上的“人性”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恶霸姨父身上弥漫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兽性”:他懒惰、自私,常常用集体的林木做人情,谋取私利;经常殴打不能生育的妻子并毫无愧疚;他总是无端地欺辱善良的岳父,对没有父母疼爱的小男孩毫无怜爱之心。最后他还威逼爷爷端枪打死其心目中神圣的长角鹿母,当着老人和孩子的面劈砍鹿头,生生掐灭了孩子心中那仅存的活下去的希望,致使七岁的小男孩径自跨进水里,顺流飘去,“像亮了一下就熄灭的闪电”。史锦秀教授指出,“他(小男孩)形式上的自杀掩盖不了实质上的他杀”。可以说,鹿母的善良和无私激起了老人和孩子对生命和生活的向往,而姨父的恶却最终让他们放弃了生的希望。
剑雪豹和骏马古利萨雷身上也闪现着人性的光芒。最后与剑雪豹同死与山洞中的记者萨曼钦在爱人背叛他后,想到了报复和杀人,并处心积虑地为此做着各种准备;可剑雪豹却为了让同类延续而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报复机会。古利萨雷为无数人服务过,可谓兢兢业业。到了垂暮之年,骑过它的农场主席们都抛弃了它,把它扔给了它的老主人。而它在世事艰难,人心不古的年代,一生都对老主人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如亲人,像朋友。作者告诉我们:马是无人忌恨的。马是不会嫉妒马的,而人,有了嫉妒心,就会不择手段……。有人嫉妒心太重,为了报复,竟把钉子钉到对方的马蹄里。塔纳巴伊因欲用草叉打新农场主而遭人报复,被开出党籍,可当他再见古利萨雷时,溜蹄马早把挨草叉打的事忘了,作者一句“所以,它才是牲口呢”。道出了兽比一些人有“人性”的事实。
草原狼阿克巴拉在作者的笔下更是闪现着耀眼的人性光芒,它是大自然的精灵,也是诸多美好特质的体现者:它坚强勇敢、善良爱子,忠于爱情,眷顾家庭。即便对人类中的善良者如俄巴底亚和波斯顿的儿子等,也同样充满爱心。阿克巴拉一生都在人类的欲望缝隙中求生存,即便遭遇灭顶之灾,它也不轻易放弃。即便几度遭遇人类驱逐围剿,也仍以宽容之心待人。阿克巴拉一家头一回与人类的偶遇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温情画面:狼崽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渐渐向那个两条腿怪兽靠近,想和他做游戏,而人也温柔地,向狼崽伸出手。而原本想扑上去,咬破人喉咙或肚子的母狼却改变了主意,从毫无自卫能力的人头上跃过去了。当最后一窝狼崽被人端走之后,阿克巴拉夫妇昼夜盘旋于波斯顿的牧场周围嗥叫不已,它们不为报复,只为找回自己的孩子。即便在爱人被打死之后,面对人类的孩子,它仍然表现出宽容和爱。它与人类最后一次相遇的画面定格于母亲这个伟大的称呼:它温顺地望着孩子,友善地摇着尾巴……它走近他,舔了舔他的脸……它想让他吮它的奶头。母狼在他身上发泄着积蓄已久的温情,嗅着他那孩童的气息。……为了不咬伤孩子的脖子,母狼谨慎地叼起孩子的衣领……。它的宽容和爱并没有换来人类对它的同情与宽恕,它和孩子一起倒在了人的枪口下。阿克巴拉以狼类的宽容和爱映衬了人类的残酷和偏狭。
不管是神话传说中的主角,还是人们苦难生活中的伴侣,生存竞争中的失败者,艾氏笔下的动物形象都时时闪现着人性的光芒,谱写着一幅幅人兽和谐相处的温情画面。这些画面提醒着世人,动物作为自然万物的一部分,理应得到人类的尊重;人与动物情同手足,大自然是我们共同的母亲,是我们的心灵和精神家园。人类唯有抛弃欲望与狂妄,有限度地发展,把自己视为大自然中的一份子,敬畏生灵,以一颗悲悯之心与动物乃至整个大自然平等相处,才能求得整个生态系统真正意义上的和谐,逃脱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带来的厄运,走上健康、持续的发展道路。这也似乎是作者为他的这一幅幅画面所配的画外音。
本文作者:马惠琼 单位:云南民族大学 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