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9 | 文学语言研究论文
一、盛世之人,紧缩之心
朱彝爵,字宁臣,号苎塍,生于康熙七年(1668)正月二十一日,为朱茂时74岁时所生之季子,庶出。朱彝爵少时颖异,10岁能文,14岁补学官弟子员,15岁娶扬州知府陈祚昌女。朱彝爵结婚三载后,其岳父陈祚昌去世,陈祚昌有子先卒,而孙又羁寓远方,于是朱彝爵夫妇将陈氏生母鲍孺人迎养于家。桑海巨变之后,其家旧业零落,加上分家时所得遗产不多,还要周济其仲兄彝教,因此家极贫,依其父所购城南鹤州草堂以栖。学业有成以后,以例贡太学,其名声腾踔四方。由于他豪于结友,英俊之士接轸到户,家储空空,鬻产不给。其妻典当首饰,“治酒食立办,座客连旬夜欢洽,不知其家无有也”①。罢官里居的朱彝尊也与朱彝爵时相过从,“故《曝书亭集》中多及鹤州之作,所谓‘藕叶水亭’、‘真如塔火’,多得之萧?褐?唷?rdquo;②朱彝爵还有一位知音名叫沈修诚。沈氏虽然出生于清代,但对明朝还抱有故国之思,“道胜国轶事、江南北耆旧衣冠容貌,娓娓宛在目前。至忠义激发,须戟张眼,烂烂如岩下电,使懦夫亦神王。”③他和朱彝爵是总角之交。
久困场屋之余,朱彝爵亟谋薄禄以奉赡生母王氏,遂游京师,以贡谒选。7年后,得任杭州府学训导,“有张生为其叔所讼,府君(彝爵)召至私室,切责之,且谕以道。其人力辨诬枉,白其叔之无复人理状。府君曰:正以其无复人理状,故为侄者宜善全之,不当彰其事。其人语塞。听府君调剂而寝其事。”④朱彝爵司训杭州期间,师道独尊,问字者溢于黉舍,厉鹗称其有聂东轩严峻之风。⑤康熙四十五年(1706),彝爵生母王孺人卒于杭州官舍,享年80。朱彝爵对其母生则尽养,终则尽哀,将其母棺柩归葬于朱茂时墓侧。不久,朱彝爵前往京师,希望一展所学,“以友事转入秦,得疾归。先是为同里李君?∑诔矍刂?取官文书还,释其?累事,义声震士林。至是更为友劳??遂不起。”⑥康熙四十七年(1708)二十九日,朱彝爵去世,终年40。桑调元从彝爵诗词遗稿中掇取菁英,编订为《鹤洲残稿》传世。
朱彝爵攻举业之余,笃嗜读书,学问贯穿今古,发为韵语,密咏恬吟,流连景物之趣,意取自娱,不甚爱惜,故所作诗多散失。《鹤洲残稿》仅存其康熙三十年(1691)、三十三年(1694)、四十三年(1704)、四十六年(1707)所作111首古今体诗,以及作年不详的22首词。乾隆年间,李绂为《鹤洲残稿》作序,回顾了与秀水朱氏家族的交往经历,对朱彝爵的人品和诗品作了高度评价:“余年近壮时,漫游姑苏,谒朱竹??先生于慧庆寺。时先生方选《明诗综》,而以余力与苏州后进论诗文,因得稔其家世,为东南文献之宗,其子弟亦皆芝兰宝树,非他世家所能有也。后十年,余既仕,以词臣典浙江庚子乡试,先生从子嵩龄被举。又二十余年,始得见嵩龄尊甫鹤洲先生残稿,叹为近世所希有。信乎采玉于昆冈,探珠于沧海,不可得而测其所有之尽藏也。余反覆咏叹,其人品在季次、原宪之间,其诗品在王右丞、孟襄阳之列,此岂易得于士大夫之间者。”桑调元《鹤洲残稿序》则称朱彝爵“行似薛包,困似袁安,蚤年似郭泰”。
在朱彝爵生活的时代,表面看来,遗民们的故国山河之情已被康熙的升平之治淡化,文坛上似乎氤氲着雍容舂雅的温柔气息。其实,这个时代的两浙文坛鲜血淋淋,文人们正遭受屠戮。庄廷?明史案、查嗣庭科场试题案、汪景祺《西行随笔》案、吕留良案,这些举国震撼的文字狱均发生在浙江,特别是查氏案后,作为对两浙文人的惩罚,雍正一度停止两浙乡试。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激愤也难以长歌当哭,惊悸亦只能作为幽咽哽塞于心头。正如严迪昌先生所言,此时浙江文人构成了一种微妙的景观:“人,是清代‘盛世’之人;心,是收缩紧裹之心。”⑧不能完全融入盛世的文人,只能退居乡隅,收紧心灵,自娱为业。这正是朱彝爵注重内心世界,以自我审视作为诗歌创作主要内容的历史语境。《鹤洲残稿》中有一首《自咏》曰:袍吾爱敝何妨,不惯逢迎僭号狂。闲似渔樵情更淡,兴当吟醉味偏长。门因畏事终年静,眼为贪书尽日忙。倘得生人多复尔,天涯何处是羊肠。
这首诗是朱彝爵一生情趣、心态乃至生存状态的自我写照。其人孤清介立,淡薄名利,常忍饥诵经,而且“自笑生来只钝顽,不知世上有低颜”(《遣兴》),不与人俯仰。性格如此狷介,生活圈子自然比较狭窄,加上又有养素田园的主观欲求,故而只能包裹住自我心灵,向内心世界讨生活。这就形成了朱彝爵轻人事、离社会、重自我、任自然的诗歌创作理念,他明确表白自己写诗的目的是为自娱:“岂念俗所爱,只期吾自怡”(《雨窗》)。《鹤洲残稿》中还有一首40岁时写的《自嘲》诗,记录和倾诉了朱彝爵生活的窘迫与无奈,正如桑调元《鹤洲残稿序》所称“奇贫见于诗辞,有甚于拾橡栗自给者”:①四十守一穷,岂曰君子固。猥言清白裔,无乃儒冠误。粒米少晨餐,突烟断曛暮。已甘藜不糁,岂有粱肉慕。饥肠转雷鸣,簟瓢空亦屡。娇儿啼不休,病妻益成痼。问我将何为,晏对庭前树。入林无安栖,高飞愁铩羽。炎炎赤日威,蹇蹇远行步。念彼逝水流,畏此草头露。搔首空踟蹰,含情托毫素。
朱彝爵虽然是贵公子出身,但家无负郭之田资以为生,又不事生产,生活过得十分艰难,连温饱都成问题。他焦急、忧愁又感到无助,进退两难,就像一只没有安栖之所、想高高翱翔却又担心铩羽的鸟儿一样。想到时间的流逝,对生命短暂的忧虑也涌上心头。造成这种局面的是他本人的君子之固、清白之裔、儒冠之误,也就是说君子固穷的人生理念、清白传家的世家家风、读书业儒的谋生方式,使得他一辈子过着清贫的生活。《鹤洲残稿》中不仅有诗人的自我形象,而且也有其妻子的投影。乐府体诗《贫妇行》塑造的贫妇形象很可能是以朱彝爵自己的妻子陈氏为原型的:吁嗟造物何不均,生我贫家常苦辛。东方未明妾已起,寒风凛冽透窗纸。苦将纺织谋晨炊,不惜芳华惜双指。丈夫出门途路穷,脚根日日如转蓬。有书十上不见录,归家日午腹尚空。归家儿女相牵拊,土甑无烟叫阿父。阿父不言阿母苦。吁嗟贫妇命连蹇,悄对空墙日色晚。
陈氏17岁那年嫁给朱彝爵,开始佐理家务,“于娣姒间抑然下之,外内无间言”。桑调元《朱母陈太君诔》说她“?y德之贤而孝,克持大体,树故家?矸?rdquo;。②在朱彝爵遨游燕赵秦晋的10余年间,陈氏“躬织?绩纺,率女事女红,菲衣恶食,毕婚嫁,瘁心力为之”。③而诗中的贫妇“苦将纺织谋晨炊”,起早贪黑地辛勤劳作,也是一位贤妻。“丈夫出门途路穷,脚根日日如转蓬。有书十上不见录,归家日午腹尚空”,这与朱彝爵零落于风尘蹭蹬之际的经历也是相似的。“归家儿女相牵拊,土甑无烟叫阿父”,这种失意文人的生活境况在朱彝爵《绝粮》等诗中也有反映。可以相信,《贫妇行》这首描写贫贱夫妻的诗篇是以朱彝爵的家庭生活为素材的。“士贫贱不可得而衣食则士贵,诗写其贫贱不可得而衣食之情则诗清”。④贫病交加的生活表现在诗歌中,往往形成一种清寒的风格。《夜半》一诗就凝聚着朱彝爵悲凉萧索的心绪和情感,是清寒诗风的载体:夜半不成寐,楼头鼓欲残。虚窗风乍响,近夏雨尤寒。多病容颜老,无金药饵难。清吟聊自遣,未得减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