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9 | 古代文学论文
一、“翳翳陂路静,交交园屋深。”
这是王安石《半山春晚即事》诗的第二联。金性尧先生解释说:“翳翳,阴晦貌”,“交交,本指鸟鸣,与‘园屋深’搭配,意即在清阴中啼叫”。“翳翳”,是指树荫浓密以致阴暗不明,此说可通。而认为“交交”与“园屋深”搭配,意思就是鸟在清阴中啼叫,就不能不加以辨明了。本诗为王安石罢相后所作,极写暮春时节其所居半山的幽静。首联云:“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联想奇特,把自然风物全然拟人化,说春风好像都把花给拿走了,留给自己的只是一片清阴,以此作为抵偿。紧接着的第二联便写一片清阴中的“陂路”和“园屋”。在这一联中作者用了两个叠词“翳翳”和“交交”,意思是紧承着上联的:春晚夏初,枝繁叶茂,绿树成阴,陂路静静地蜿蜒延伸,园屋则深藏不露。这里对两个叠词的理解很重要。先来看“翳翳”。它既可以理解为“晦暗不明貌”,如晋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诗:“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宋苏轼《集归去来诗十首》之六:“翳翳景将入,涓涓泉欲流。”又可理解为“草木茂密而成阴貌”,这种用法在唐宋诗文中屡见不鲜,如:“翳翳桑柘墟,纷纷田里欢”(唐孟郊《新卜青罗幽居奉献陆大夫》)、“翳翳林上叶,不知秋暗生”(唐元稹《解秋十首》之一)、“漠漠花落尽,翳翳叶生初”(唐白居易《东坡种花二首》之二)、“紫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苍苍半绿苔”(唐许浑《四皓庙》)、“翳翳桑麻区,鸡犬音相望”(宋刘?《送汾西+长官》)、“嘉木翳翳,碣其德音,以诏来世”(宋黄庭坚《陈君碣》)、“斜照,,射竹篱,桑阴翳翳麦蛾飞”(宋僧道潜《东园三首》之一)、“翳翳柔桑活,辉辉野水宽”(宋刘?《蒋沙庄居十首》之三)、“翳翳庭中草,琐细不可名”(宋谢逸《夏夜杂兴》之六)、“翳翳桑柘密,霭霭禾黍繁”(宋周紫芝《九日至苏家园》)、“绿阴翳翳连山市,丹实累累照路隅”(宋陆游《六峰项里看采杨梅连日留山中》)、“松翳翳以藏寺,柳--而带郭”(宋陆游《思故山赋》)、“桑阴翳翳响缫车,麦熟多时稻吐芽”(宋程公许《春.客中杂吟四绝句》之三)、“结庐何年,松阴翳翳”(宋林希逸《将仕林君父子墓志铭》)等等。其次看“交交”。这个叠词主要也有两种解释:一是指鸟鸣声,例如《诗经•秦风•黄鸟》“交交黄鸟,止于棘”。清马瑞辰《通释》:“交交,通作咬咬,谓鸟声也。”又如晋夏侯湛《春可乐》曰:“鹦交交以弄音,翠??以轻翔。”二是纵横错杂貌。如《太平御览》卷五七四《乐部》十二《舞》引晋《徘徊歌》曰:“交交白绪,节节为双。”宋朱松《和几叟秋日南浦绝句简子庄寄几叟》诗之四:“风雨交交耿夜灯,天涯兄弟对床听。”明高启《方隐君山园》诗:“交交林路翳复开,活活野泉流不定。”又《晓睡》诗:“林声寂寂鸟鸣少,窗影交交树横密。”又《郊墅杂赋》诗之九:“乱渚交交白,平芜漫漫青。”王安石这两句诗中的“翳翳”与“交交”都是用来形容“清阴”的,“翳翳”是说叶密荫浓;“交交”则言树枝繁杂交错。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四引宋李壁《注》曰:“翳翳、交交,皆言清阴也。”应该是正确的。作者把“交交”和“园屋深”配合起来使用,意在表现枝叶交接覆盖之下园屋深藏不显。至于描绘鸟声的任务则由诗的最后两句来承担了,即“惟有北山鸟,经过遗好音”云云。
宋人李璧《王荆公诗注》,今人蔡义江、李梦生《宋诗精华录译注》,上海辞书出版社版《宋诗鉴赏辞典》释“交交”之意,虽与笔者为近,然均显简略,又因金本《宋诗三百首》在通行宋诗诸选本中属于较有影响的一种,因此有必要详辨如上。下题仍就金本宋诗选本中的某些解释加以发覆。
二、“鹰隼奋飞凰羽短,骐埋没马群空。”
王安石有《思王逢原三首》,见《临川文集》卷二十、《王荆公诗注》卷三十。这三首诗是为悼念他的连襟及知交王令而写的,实际上可以看作一个整体,它们充满了哀怜和痛惜之情。“鹰隼奋飞”二句见于第三首,意思是说,王令本来可以像奋飞的鹰隼那样搏击长空,有所作为,可叹的是他贫寒窘困,有志难申;他怀才不遇,就好比骐被埋没,马群中也就没有了良马。此前二句也就是这首诗的首联说:“百年想望济时功,岁路何知向此穷。”意思也很明显,希望王令能完成百年大计那样的功业,谁知他的寿命却如此短暂。接着作者用“鹰隼”、“凤凰”、“骐”等意象,运用比兴手法,抒写自己对高才被埋没的叹惜之情。诗的后四句说:“中郎旧业无儿付,康子高才有妇同。想见江南原上墓,树枝零落纸钱风。”作者为王令的无子和贫寒而感到哀叹,也为其妻的贤惠而倍感欣慰,末了以写景之笔表痛悼之绪,哀婉感人。这首诗在解读上应该没什么太多问题。但是,对于“鹰隼奋飞凰羽短”一句,金性尧先生却认为“鹰隼,比喻奸邪。凰,比喻贤良”[1]98,这样的解释就不能说没有问题了。在金先生看来,“鹰隼”与“凰”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东西,“鹰隼”是奸邪小人,“凰”是贤良俊才,它们构成一种对立的关系,无非是说当时是个小人得势、俊良受黜的社会,因此作者似乎有婉讽意。笔者以为《宋诗三百首》的看法有欠妥之处,理由是:
第一,从诗歌的写作时间来看,王安石的这三首挽诗作于宋仁宗嘉?五年(1060年)秋。从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中进士起,一直到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开始主持变法,这一段时间是王安石出仕为官、准备变法的时期,就在写这三首诗的前两年,即嘉?三年(1058年),他担任提点江东刑狱,面对北宋积贫积弱的局面,写了《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反对因循守旧,主张“改易更革”,要求变法图强。但仁宗、英宗两朝,志向远大的王安石实际上并没有得到重用,只是出任淮南判官、鄞县(今浙江宁波市)知县、舒州(今安徽安庆市)通判等地方官而已。他哀挽的对象王令也是个很有抱负的士人,所谓“布衣阡陌动成群,卓荦高才独见君”(《思王逢原三首》之一)。但王令五岁时即失去父母,十六七岁时自谋衣食,过着贫病交加的生活,用王令自己诗中的话来说便是:“十日身无一日宁,病源知向百忧生”(《病中》)。二十八岁时因脚气病死于常州。联系王令的这种人生经历以及王安石自己的境遇,“鹰隼”很难说是用来比喻奸邪,而应该是形容王令怀有崇高的志愿,包括作者自己的“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这里的“鹰隼”,与唐代大诗人杜甫《奉简高三十五使君》一诗中所谓“鹰隼”的含义是一致的。杜诗云:“当代论才子,如公复几人。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清仇兆鳌《杜诗详注》说:“骅骝致远,鹰隼+骞,喻才人得位,可以大行其志。”不过遗憾的是像王令那样的才人(包括王安石自己)却未能得位,也未能大行其志,也就是所谓“凰羽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