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9 | 历史研究论文
艾琳•帕瓦(EileenEdnaPower)的著作《中世纪的人们》成书较早,是社会史写作的先驱之一,其所反映的社会史研究更多体现为对传统政治思想史模式的叛逆,也就是“把人物重新带回到历史叙述之中”,而这也恰是帕瓦的写作重心。译完艾琳•帕瓦的《中世纪的人们》,笔者感慨良多。作者从社会史的角度,通过对6位具有一定代表性的人物生活资料的复原,为我们呈现出中世纪历史的诸多断面,新鲜而有趣味。作为一本近百年前完稿并经历多次再版的历史著作,帕瓦的研究方法和她的学术成果,对我们今天的史学研究仍然有着许多裨益。
艾琳•帕瓦生于1889年11月9日。她一生中先后任教于剑桥大学、伦敦大学和伦敦政治与经济学院。在1940年8月,她在德国对英国侵略的高潮中,因心脏病突发而逝世。值得一提的是,她曾经获得卡恩旅游基金(KahnTravellingFellowship)的资助,来过中国。《中世纪的人们》是她的早年代表作,于1924年在英国出版第一版,之后几经作者本人和同事的修订。其与过去版本主要不同点在于增加了第一章“先驱者”,其中体现了帕瓦所具有的敏锐的历史触觉。
本书所采取的社会史研究视角,我们可以在作者的前言和她对史学理念的阐述中体会到。19世纪,是西方史学史里的“宏大叙事”主导的时代。众多的历史学工作者试图从过去发生的大事变、大场景中,找到指导人类未来发展的、不变的规律。于是,政治史作为人类实践活动高度集中的体现,受到当时历史学家的大量关注。
艾琳•帕瓦的史学观点,在其著作前言中已经得到充分体现。她认为,如果秉承传统的政治史的方法去研究社会的历史,那么,所研究出来的那种高度概括的社会史是毫无意义的。社会史吸引人的关键,在于把人物放在叙事的中心,也就是她所说的“社会史适宜于一种可以被称为是个人取向的方法。”①她把卡莱尔的观念推崇为“荒野中的呼唤”②,在我们后人看来,她的这部《中世纪的人们》之所以被译成数国语言,其中包括法语、德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并在中世纪社会研究领域发挥了绵长影响力,就是应这声呼唤而去,在荒野中披荆斩棘开出了一条新路。站在史学史回顾的角度看,艾琳的作品虽然篇幅上并非煌煌巨著,但是它描述的中世纪的宗教、家庭、商务、农村乃至知识分子阶层的生活,特别是人物形象,是如此之典型、生动与丰满,显示了社会史研究最本质的特色和力量。艾琳的这本著作,显示了一个历史学家从新的社会研究视角出发,将所有繁杂材料去粗取精相互印证后,细心演绎巧妙裁剪的研究技巧。显然,这对于该书问世50年之后演绎得如火如荼的社会史研究,有着相当的实践意义。而衡之中国的欧洲中世纪史研究现状,艾琳的研究路径与她提供的研究结果,至今可以高标它的示范与阅读价值。
在这本书中,艾琳•帕瓦描述了三个不同的、生活在罗马时代与中世纪之交(4—6世纪)的人物。从公元4世纪的奥索纽斯开始,到生活在5世纪的西多尼乌斯•阿波利纳里斯,到6世纪的福图纳图斯和图尔的格里高利,他们都是罗马帝国及法兰克王国知识分子中的佼佼者。基于艾琳所收集的由这些人物本人留下的相关书信、散文和诗歌等第一手史料,她复原出罗马时代末期知识分子的生活场景。
让我们略感吃惊的是,在罗马时代末期,这些高层知识分子或者是权贵阶层,过的一直是田园诗般的轻松愉快生活,这主要反映在他们闲适的士大夫情趣和对世代地位的孜孜满足。这种生活在罗马帝国逐渐走向灭亡的整整三个世纪中,居然没有大的改变。艾琳•帕瓦特别仔细地描述了他们居住的摩索尔河两岸居住环境,甚至在野蛮人入侵之后,上层知识分子阶层连大宅设施与格局也未曾有大的变化。艾琳•帕瓦写道:“当你初看到福图纳图斯的世界的时候,也许你还会觉得6世纪的世界还是4世纪西多尼乌斯与他的朋友们一起玩警句格言和网球的世界,”③然而从传统的政治史角度看,当这几个人物所代表的精英阶层在大宅中日夜笙歌的时候,整个罗马帝国正在不断地被蛮族侵蚀,陷入深重的分崩离析之危机中。在艾琳的笔下,个人生活的幸福与国家灾难的深重,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第一章里,艾琳•帕瓦冷静地向我们描述了这个伟大帝国在4到6世纪漫长的濒死过程中一个区域世界的社会面貌,在国家危难的时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忍受着民不聊生的痛苦,而当改朝换代之后,也都不尽物是人非。尽管蛮族替代罗马人成为了统治者,但是乡村大宅里日夜笙歌,享受着丰盛的午餐和网球聚会;大学中的小小教授作他们的讲座,写他们的书;游戏变得越来越有人气,而剧院总是人满为患。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状况?艾琳•帕瓦认为,罗马帝国末期到中世纪初,这种精英阶层的麻木、表面上的“不变”,所掩盖的是罗马古典文明内在精神的死亡。艾琳探讨了罗马文明灭亡的几种致命原因,从中总结道,罗马帝国公民缺乏文化的自省,“他们相信罗马(他们那个年代的文明)并不是一个有起始和终结的历史事实,而是像他们呼吸的空气、脚踩的大地一样的自然存在的事物”。①由此才产生了像奥索纽斯那样,对蛮族入侵不闻不问;还有西多尼乌斯那样,罗马眼看就要灭亡了,却还在想着儿子当执政官的事情。在艾琳看来,整个知识阶层在文化上鼠目寸光的态度,是罗马文明灭亡的主因。
艾琳强调的“内在精神”似乎有点玄乎,但是,这种“内在精神”的差异,事实上恰是整个中世纪系统与古典文化系统之间的根本区别。艾琳著作反映出的政治史与社会史之间某种分分合合的关系,体现了社会史这一研究视野对于把握历史全貌的独特作用。
那么,艾琳•帕瓦试图通过从罗马灭亡到中世纪开始这个大时段转变案例的研究,告诉我们些什么?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她这第一章成型的背景。在1966年版本的前言中提到,“先驱者”这一章成文于慕尼黑阴谋前后。当时欧洲大陆风起云涌,希特勒咄咄逼人。而英国首相张伯伦却死守绥靖政策,希望通过牺牲小国利益满足希特勒野心来达到躲避战争灾难的目的。二战史学家认为英法当时的做法实属姑息养奸。20世纪30年代的欧洲与罗马帝国崩溃的公元4—6世纪有何相似之处?艾琳•帕瓦在本章中把这两种情况作了一个类比。在“总结”部分,她写道:“到何时,帝国内部的蛮族化成为了一种消耗性的痼疾了呢?从第一个骨瘦如柴的日耳曼人加入军团开始,到意大利的蛮族大王随意地拥立或是废黜皇帝,这条锁链环环相扣。但是,是哪个特定的冲击特别致命呢?是270年从达西亚行省撤退,使得蛮族的影响扩展到欧洲东部,认为给他们罗马尼亚他们就会满足,而不再骚扰西方?还是帝国在382年让哥特人作为“盟友”在境内定居,从而开始了罗马帝国和日耳曼人之间的妥协?按照伯利(JohnBagnellBury,1861—1927)的说法,正是这种妥协掩盖了他们从自治到统治本民族之外的人,他们的国家从帝国境内的结盟国慢慢转变成独立国家的变化。这种绥靖政策是致命错误吗?是不是从不列颠,我们所不知晓的人们那里撤退军团造成了这个结果?或者是当汪达尔人在428年占领了西班牙和非洲,他们的舰队切断了罗马的谷物供应,打断了这个古老的地中海文明的脊梁?不止一次,在欧洲历史上,当非洲和西班牙落入敌手时,我们的文明也面临毁灭。”“我们现在站在后世的高点,所以能够看清整个事件组织起来的固定形式。因此我们站在时间的走廊里,向这些死去的人呼喊,试图警告他们在一切都已太晚之前准备好,但是没有回音。但是他们没有认识到每一次的妥协、每一次失败,就是把他们拖入深渊的锁链中的一环。”①显然,这种深刻的类比,表现了她是在担心西方那辉煌的物质文明的表象,掩盖了法西斯主义这个“新蛮族”正在进行的侵略。艾琳•帕瓦忧心忡忡,彻夜不眠,她把这篇文章印成了小册子,先给朋友们传阅。可惜尚未能发表,二战便已开始。而她本人也在德国侵略英法高潮时段的1940年,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