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9 | 文化政治论文
作者:唐文明 单位:清华大学哲学系
伊拉克战争无疑是21世纪伊始最重要的政治事件之一。这场战争之所以与我们有关,不仅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而且还因为我们不愿放弃对全人类的整体关怀。尽管迄今为止并未产生一个由全人类共同组成的统一而真实的共同体,然而“人类”绝不是一个虚假的概念。对全人类美好生活的向往一直作为一个道德理念在我们的精神生活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而且也采取了像联合国这样的世界性组织、世界性联盟等制度化形式。无须赘言,伊拉克战争是一个事关人类未来的公共事件。对于我们来说,理解这场战争的意义是非常重要的。且看美国的自我主张。在美国国内的战前宣传中,对伊战争与“9•11”恐怖袭击事件被直接地联系在一起。美国宣称伊拉克生产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以此调动美国人民的恐惧心理而作为社会动员的力量。在对战争的合法性诉求中,美国提出了“解放伊拉克”的战争口号,企图将伊拉克战争塑造为一场正义的战争。
所以,打击恐怖主义与推行自由民主理念是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的主要的政治措辞。但是许多学者认为,这两个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实际上只是借口而已,美国真正的目标是海湾地区的石油和建立全球霸权,推行帝国主义[1]。仔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上述观点其实是不得要领的。首先,石油固然很重要,但是,采取战争的方式去掠夺之则不符合美国的理性。靠武力掠夺来获取财富是古代帝国主义的显著特征,而对于高度发达的现代美国来说,则是不可取的。虽然美国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经济问题,但美国并不缺乏经济上的竞争力与自信心。对于现代经济,一个广泛的共识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而美国作为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国家,并不缺乏科技上的竞争力与自信心。所以,美国并不需要采取战争的手段去掠夺财富,战争毕竟是高风险的行动,如果仅仅是为了石油去发动一场战争,对目前的美国来说只能是一种不理性的行为。
当然,在此我们必须首先明白,那种认为“美国已经疯了”的说法只能误导我们。无论美国对伊战争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这场战争首先必须看做是美国的一种理性的行为。尽管我们不能完全排除美国人对海湾地区石油的觊觎之心,但认为伊拉克战争“全是石油惹的祸”,则是一种极端片面之词。
其次,美国要推行帝国主义也与它一贯主张自己是自由民主国家相悖。一个自由主义的帝国是不可想像的,这实际上包含着语词上的矛盾。换言之,现代帝国主义不可能以自由民主为其政治理念。古代的帝国主义往往取决于某些君主强烈的优越意识与骄傲的精神气质。古代的君主在采取对外扩张的政策时尽管也需要臣民的支持,但往往并不需要臣民的同意,而现代自由民主国家的总统则在许多重大问题的决策上都会受到各方面的限制。总统并不能随心所欲地行使自己的权力,在许多问题上他需要议会的支持、批准和民意的认可。古代君主与他的臣民之间的关系和现代西方国家的人民与他们的总统之间的关系不可同日而语。所以,现代帝国主义必须是一个需要借口的帝国主义。美国要推行帝国主义,除非得到美国人民的普遍认可。
如果美国人民珍惜自由民主的政治理念,这种认可就是不可能的。换言之,自由民主恰恰不能够成为帝国主义的借口,因为自由民主的核心诉求归结起来其实就是人权,而人权的主张与帝国主义的理念则是格格不入的。另外,如果美国要推行帝国主义,那么,它将置欧洲于何处呢?在自由主义的政治理念中,政治的边界正是通过自由民主的意识形态来划分的。所以,尽管美国与欧洲在许多问题上存在分歧,但是,在将全世界的国家划分为自由民主国家与非自由民主国家这一点上,双方则是一致的。而在一个帝国主义的构想中,政治的边界则是通过帝国的疆域来划分的。尽管法国、德国在美对伊战争中表现出与坚决支持美国的英国、西班牙等国截然不同的态度,但是,毫无疑问,现在的欧洲仍然是美国最坚定的联盟。那么,欧美联盟的基础是什么呢?正是以自由民主为核心的意识形态。尽管伊拉克战争主要是美国单方面的行动,其他盟国处于从属地位,但是这场战争并没有排斥欧洲。倒毋宁说是美国与欧洲一唱一和,有时则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如果伊拉克战争意味着美国开始在全球推行帝国主义,那么,欧洲的行为就是不可理解的。所以,从目前西方的政治理念和地缘政治格局两方面来看,美国人民和欧洲都有能力阻止一个帝国主义美国的出现。
让我们回到美国的自我主张上来。我们常常听到美国总统在一些国际事务上肆无忌惮地说“为了维护美国的利益”如何如何,这种赤裸裸的强权政治口吻从另一个侧面也表明,美国根本就不在乎借口。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也许美国对伊战争的政治措辞主要并不是借口,恐怕多半还是出于真实的信念。“冷战”结束以后,以美国、欧洲为主体的西方自由民主国家失去了意识形态上的一个强敌。但是,意识形态的斗争并没有结束,在现代伊斯兰世界兴起的原教旨主义就成为以自由民主作为自身文化价值之核心的西方世界在意识形态方面的一个主要对手。对于经历过长期宗教战争的欧洲人以及由欧洲人的后裔所组成的美国人来说,意识形态上的差异所带来的恐惧曾是他们生活中非常熟悉的东西。而且正是在对宗教迫害的惨烈体验中,西方人发明了宗教宽容的概念,进而发明了自由主义[2]。自由主义是由宗教宽容的概念发展而来的,指出这一点非常重要。尽管自由主义标榜普遍人权,仿佛是一种超越一切文化、一切宗教之上的政治理念,然而其背后却是西方文化的特殊传统。宗教宽容产生于西方文化的脉络之中,是从西方文化内部发展出来的一个政治理念。正是西方文化的特殊性使得宽容自身表现出极大的局限性,只能算是一种不够充分的承认之理性。宽容何以是一种不够充分的承认之理性,这只能从西方文化的内部发展脉络中得到恰当的理解。实际上,只有在宽容者认为被宽容者持有了错误的思想与观念的前提下,才存在宽容的可能性。或者说,正是因为有人持有错误的思想与观念,所以才需要宽容。
所以,宽容的潜台词是:人都是人,但是真理却只能是真理。宽容的力量可能来自于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承认的精神渴望,但是,宽容的形式则表现出对这种平等承认之精神渴望的一种限制。由于宽容者认定他所要宽容的对象持有错误的思想观念,所以,宽容作为一种承认的理性就表现为一种容忍。宽容是建立在求真意志之上的一种不够充分的承认之理性,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将之与另一种更为充分的承认之理性———相对主义立场———作一简单比较。宽容是在严格区分真理与谬误的前提下出于对人本身的关怀而采取的一种对他者的承认态度,相比之下,相对主义立场则在根本上就摈弃了对惟一真理的严格信念,因而就蕴涵着一种对他者更为充分的承认态度。在这个意义上,相对主义立场不仅可以看做是对宽容的超越或扬弃,而且更为重要的是,相对主义立场可能意味着对他者作为精神存在(文化的人)的理性承认,而宽容则仅仅局限于对他者作为肉体存在(自然的人)的理性承认。所以,宽容的精神实质其实可能是抽象人道主义,而以宽容的方式承认他者就可能是一种非常脆弱的承认,甚至被表象为真理之持有者对被错误思想所迷惑者的一种同情。所以,宽容虽然是针对他者的一种承认的理性,但却是在认定他者持有错误思想与观念的前提下承认他者的,因而是对他者的一种不充分的、容忍性的勉强承认,或者说,宽容其实仅仅是对他者之为抽象的人的一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