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9 | 文学理论论文
禅宗的灯录尤其是公案,是禅宗各派宗风与人物思想传承的最好载体。质言之,禅宗得以广泛传播,很大程度上是靠了历代禅僧及文人居士对公案的反复演绎与切身体验,从而形成了一种文化风尚;从中我们可得出的结论是:禅宗公案中人个案,本身即为某一“开悟”范型的叙事文化之表征,它相对地定格在禅宗历史文化传承的经纬线中。正如我们今天常用的固定成语甚至口头语,有不少就来自禅宗的公案叙事中。当然,能被历史以叙事文化的典范手法传承下来,只能表明其有高度的智慧内涵。如历史上不少禅者,就一辈子都在参一个“无”字,禅宗著名的“无门关”,不知难倒了多少禅客;“无门关”,自然成为了禅师“开悟”的一种范型。而“壁观”之类的“安心”、“凝心”则为另一种禅修范型,本文所涉多为前一种“开悟”范型。
所谓禅宗的“公案”,简而言之,是指历史上禅宗“大德”的某些言行范例;这些言行范例是禅者用来判断是非迷悟以求开悟的。公案,本为官府判决是非的案例,禅宗特借此指经常用前辈祖师的言行范例来判断是非迷悟。《五灯会元》中的公案大多短小而简洁,然而简洁而富有智慧正是禅宗公案的基本特色。这种特色,恰好针对着印度佛教极其繁琐的教条而求得在生活中自然而然的“当下”开悟;故马祖倡导“平常心是道”的日常生活中了悟式的简洁,既符合中国人喜求简洁自然的人性之本然,又有禅佛历史发展的必然性。日本著名学者柳田圣山曾概括说:“由马祖创始的新禅宗的特色,就在于把现实的心灵的全部视为佛性的显现”[1](P149)“马祖以后的禅认为,人们全部的日常生活都有真理与价值,其中必然涵有对人世的深刻反省。这种观点的深处,实际上已经存有人文意识。”[1](P155)实质上,正是这种“日常生活具有真理与价值”的意识及其“对人世的深刻反省”的“人文意识”的参与,才在中国禅宗历史上,大大强化并涵厚了参究“公案”以求开悟的深层内涵,使其几乎成为所有学禅者的必经之路。
一、方式———叙事简洁而个性鲜明
禅宗公案叙事虽简洁,但再简洁也能让人见出其中人物的鲜明个性,这是其最为基本的叙事风格。许多公案就是在简短而带有故事情节的对话中显现人物个性的。
《五灯会元》卷二记载着一段颇有趣味的公案。故事发生在永嘉玄觉与六祖慧能之间。人所熟知的《证道歌》即出自永嘉玄觉:“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天上虽只有一个月亮,但它映落在地球的江河湖泊中,当然就幻化成了无数的月亮,而实际上这无数的月亮无不为天上那个月亮所含摄。道理很简单,一(本质)含一切(现象),一切也在一之中。这个抽象与具体关系的比喻性解说,导致了后来宋明理学中“理一分殊”命题的诞生。可见其影响之大。而永嘉玄觉的真意在:每个具体的人的人性,与佛性是相通的,而这普遍共通之性即为真如佛性。因而《证道歌》后面必然要说:“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同共如来合。”
玄觉禅师是温州永嘉人,少年即出家,曾精修天台止观。玄觉禅师来到曹溪,参见六祖慧能。故事就从这里开始:玄觉禅师一到宝林寺,见着六祖慧能便有意绕着他走了三圈;所谓“绕祖三匝,卓然而立”,也就是举着手中锡杖直立于六祖面前。六祖见此状即曰:“夫沙门者,具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大德自何方而来,生大我慢?”意思是为何如此骄慢?玄觉禅师立即答道:“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意思是在生死无常的历史瞬间我顾得了那么多礼仪吗?六祖接过这个话题顺势说道:“何不体(验)取无生,了(悟)无速乎?”玄觉禅师脱口而出:“体即无生,了本无速。(体认自性,自性本来就无生无死;一了百了,生死已根本没有迟速可言)”六祖连忙称道:“如是,如是!”至此这简短一段对话,六祖已印可玄觉。然此时一旁大众无不愕然。玄觉禅师则恭敬礼拜,准备告辞。六祖则说:“返太速乎?”是啊,为什么回去得如此匆忙呢?玄觉禅师悠然而答:“本自非动,岂有速邪?”我本来就没有动,哪里谈得上太匆忙?六祖对曰:“谁知非动?”玄觉禅师接着说:“仁者自生分别。”意思是你说这话已证明你产生了“分别”的观念。六祖曰:“汝甚得无生之意。”这是又一次称赞玄觉禅师很能体会“无生”的意义。谁知骄傲的玄觉禅师还要继续反驳:“无生岂有意邪!”是的,既然无生难道还会有意吗。六祖回敬曰:“无意谁当分别?”如果无意,谁能分别它呢?这回轮到玄觉禅师作个总结了:“分别亦非意!”分别本身也是无意。于是六祖叹道:“善哉!善哉!少留一宿。”
这个公案被后人称为“一宿觉”。这一宿让玄觉禅师载誉而归,回到故乡永嘉后学者徒众云集其门下。
现在,我们要从叙事学视角来分析这一公案。整体上,简洁而深富故事效应的公案所表征的内涵十分丰富;然而这丰富的内涵却隐含着叙事笔法的玄妙。玄觉禅师在拜访六祖之前,是个已然悟道者。但这一判断需要读者最后读透公案并完整地理解后才能得出,而没有这一判断则很难进入其深层意义之中。用著名叙事学家费伦的话说“叙事判断”是极其重要的:“叙事判断这一概念对于修辞性地理解叙事形式、叙事伦理和叙事审美这三方面均至关重要,因为其中任何一个方面都是通过叙事判断这一铰链而进入其他两个方面的。”[2](P11)实际上,正是这个判断成为整个故事的一个前提条件与背景。人物、时间、地点及具体的情节在这个背景下凸现出来。因而公案实质性要传达的内涵自然是:永嘉玄觉禅师要去六祖慧能处,一来是想测测慧能禅悟之深浅,二来则是要证实自己所悟是否正道。公案起始妙就妙在永嘉玄觉禅师一见慧能就摆出一副挑战权威的姿态,这不仅是故事最能显现人物个性的地方,也正是其隐含读者最终要得到的“叙事判断”的一个结果。但这里给出的是一个悬念:为什么要摆出挑战姿态?“振动禅杖,绕祖三匝,卓然而立”是否要告诉六祖:我不是来拜佛的,而是来验佛的———验证你我到底谁已得道成佛?而六祖以为得道高僧不该是这般气焰嚣张的样子,因而有所责难。但玄觉验佛证悟之心迫切,所以说“超越生死轮回,此事至关重大;生命短暂,不容等待。”显然两人正是在这里,开始了一场佛理辩难了。六祖立即接住机锋,顺势一击,说:“为什么不去体察无生无死、超越生死的法旨,为什么不去了悟无动无静、超越迟速的禅意呢?”显然,这里有禅宗最为深刻的叙事宗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概念在禅宗的生死观中被穿透,所谓无死无生,正是一种超越生死、超越时间的法旨。用叙事学的术语,禅宗公案的“叙事时空体”与“时间型”[2](P207-208)是极为特殊的,它既可展开在永世轮回的时场中,又可浓缩凝聚为短暂的瞬间,从而成为一种真正的“超越时间型”。所以慧能要说:你何不去理解无动无静、超越迟速的时间呢?当然,其言外之意还在戏剧性地诉说:你这副急匆匆的猴相,还远未了空得道呢!接着,对玄觉了悟程度的判断第一次出现:玄觉接机果然迅捷,应声答道:“体悟本身无生无灭,了悟本身无迟无速!”其言外之意在于:我已了空得道,进入无生无灭、无动无静之境。六祖心知此人确已了空得道,当即加以认可。此刻,二人心心相印,都知对方已了空得道。“叙事判断”在这里是一个初步的透露,但并未出现任何第三者的评判,有的只是二人的对话过程之展开,然故事性戏剧性却愈来愈浓厚。故而此时,玄觉要来个参礼动作作结,验佛则至此告一段落———验佛既毕,玄觉当然要离开了。六祖则转语道:“这也回去得太快了吧?”此话仍戏剧性地暗藏玄机:既已进入不生不死、无动无静之境,为何要动,且动之何速!?玄觉当机不让,反刺一枪:“我根本就没到你这儿来过,何谈去之太速?”这个禅宗的特殊的“时间型”促使玄觉必出此语:我一直处于不生不死、无动无静之境,而你说我来过又去,证明你是误入世俗的分别智了!接下来更深一层故事内涵出现了:玄觉此意六祖岂能不知,既知又岂能捂住?因而机锋反冲玄觉而来:“谁知你未来未去?”其深意为:你既说出自己未来未去,说明你处于有意识有分别境界,说明你不是处于梵我合一、与道同一的境界。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至此,以对话展开的情节已让二人的性格完完全全地呈显无遗。玄觉当然知道利害,也就当即戏剧性地拨回机锋说:“是你自生分别。”实质上是要说:既然你问出此语,说明你也不是处于梵我合一、与道合一之境,你不是处于分别境是什么?好了,公案叙事至此,六祖明白此人深不可测,已臻化境,当即认可说:“你已深知无生无灭的禅意。”当然,这里也可以将此语当作机锋理解,于是还未完结,玄觉仍可继续接机,故说:“既已无生无灭,怎能仍存意思?”这分明在说:你心中既存意思,说明并未真正了空得道。叙事的深入还在继续,六祖再次拨转机锋说:“谁在分别有意无意?”是啊!既然无意,我说的每句话你都应该觉得无意思可言,而你却时时在分辩别人话语的有意、无意,你落在分别境中无疑!此刻,玄觉深感该作一总结了:“分别也是无意。”言下之意是:分别是一境,不分别是一境,佛性道体不是二元分立,而是二而一,一而二的绝对无限之实体,因此既分别亦不分别,不分别亦分别,我在分别与不分别间自如流转,整个公案故事的展开实已表明玄觉禅师的禅思真正达到了圆融流转的化境。